难经问题背后的问题

《难经》一书其来，成书久远。一般认为《难经》成书在《黄帝内经》之后，《伤寒论》之前。有意思的是，全书是以“问题+回答”的形式写成。这就是所谓的“问难”体，故名“难”经。《难经》体例严谨，是按诊断方案、基础理论、临床实践几个模块组成。其内容简洁明快、实用性强，所以有前人评价此书是课徒之作，立意不高。如果从现代人认识论的角度来看，就可以发现，本书实际暗藏了很多认识论的问题。那么，这话又是从何说起？就用《难经》的“第一难”来个举例说明，看看在这“一难”的背后，还暗藏了些什么样的问题？

一难曰：十二经皆有动脉，独取寸口，以决五藏六府死生吉凶之法，何谓也？

然：寸口者，脉之大会，手太阴之脉动也。人一呼脉行三寸，一吸脉行三寸。呼吸定息，脉行六寸。人一日一夜，凡一万三千五百息，脉行五十度，周於身，漏水下百刻。荣卫行阳二十五度，行阴亦二十五度，为一周也，故五十度复会於手太阴。寸口者，五藏六府之所终始，故法取於寸口也。

脉诊的基本原则在《黄帝内经》中就已经成形了。但是，《黄帝内经》中的具体诊脉方法，则是以“周身三部九候脉法”与“十二经脉脉法”为代表的遍诊法为主体，也涉及了“寸口人迎脉法”。以“寸口脉法”独断身体之病，虽然在《黄帝内经》中多处可见，但是并未形成完整的脉诊体系。所以，现代所见最早的成体系的“寸口脉诊法”即见于《难经》。

本难是对寸口诊脉法，即独取寸口以查周身之病的方法，提出理论上的根据。指出，寸口穴是手太阴经的要穴，其处脉动明显。手太阴肺经主一身之气，又是人体气血运行流注的开始与结尾。所以，才可以在寸口脉，诊查一身之病。本难的主体内容，则综合了《灵枢·五十营》与《灵枢·营气》的内容。

问难之一：什么是经脉？

什么是经络？什么是经脉？对一个中医学者来说，这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。在《针灸学》课本中解释为，经脉理论是针灸学的理论核心，经络是运行气血的通路。又有说经脉是经络系统中的主干；络是经络系统中的分支。这只是在回答经脉的功能是什么，以及经络的分类是什么，而没有真正回答“什么是经脉”这个问题。到了现代我们依然没能找到经络实体，对经络本质的种种猜测就更多了。

按《针灸学》的认识，经就是经脉的简称，又是经络理论的主干。本难中所述“十二经皆有动脉”，即明确指出“动脉”是经脉的一部分。那么“动脉”有是什么呢？结合现代医学的认识，我们可以想象出，所谓的“动脉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，意指会跳动的脉博。以具体的场景分类，对“动脉”可以有两个意思。一是指与静脉相对应的，会随心脏的博动而跳动的，主要输送高浓度氧气的血管。另一个则是指接近人体表面的会跳动的经脉点，也就是人体动脉浅出的部分，在古人的表述中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“脉口”。从古人观察身体变化的角度看，其意的当然是对“动脉”的第二个解释。文中的寸口就是现代中医师在手腕部诊脉的部位。从这“动脉”与“脉”的关系出发可知，不论从什么角度看，经脉都只能是血管。否则，或者本难的问题不成立，或者后世的诊脉法不成立。类似的论述则有《素问·脉要精微论》“夫脉者，血之府也”。

即然“动脉”是十二经脉的一部分，动脉是人体表面可以触摸到的血脉—血管，自然十二经脉就与血管密切相关。可见，《难经》作者在二千年前提出的这个问题，无意中直接点出了十二经脉作为血管的本质特性。而如果说，十二经脉仅仅是血管，这显然又与现代针灸学对经络的认识是不相符的。事实上，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出发，学者们已经对经络的本质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观点，如经络是神经、是血管、是筋膜、是淋巴回流等等，不一而足。从对本难命题的讨论我们就可以看到，不管后世经络理论进化变异到什么样子，都改变不了它最初的本意，就是血管。而《汉书·王莽传》中，王莽令太医以竹筵导查经脉，也明确表明了，经脉在当时人的认识中就是血管。不过我们也应该明确这一点：虽然经脉最初的概念来源于血管，但是，随着历史的发展与知识的积累，现代中医所说的经脉，已经不再是血管了。

问题之二：寸口脉法是何时建立的？

这个问题很好回答。根据《难经》中本难的观点。现代中医所用的独取寸口的脉法，应当来源于《难经》成书之前。当然，准确的说，脉诊的方法来源于汉以前。《黄帝内经》就记载了独取寸口脉法、寸口人迎脉法、十二经脉脉法、周身三部九候脉法等。而现代中医所常用的寸口三部九候脉法，即成形于《难经》；但是，寸口脉法体系完备则须到晋《脉经》才算完整。所以，理论上脉诊技术在一千八百多年就有了。经过了这么多年的，观察、试错、总结、归纳，脉诊的知识内容还是很多的。不过，现代的中医脉诊技术。更多使用地是明清以来的积累。

问题之三：为什么寸口脉能诊断周身之病？

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本难的主体内容。在本难的解释是：因为呼吸与血脉的关系密切，所以，寸口脉才能诊断周身之病。有意思的是，原文对这个问题，并没有采用“断语”直断的方法来回答。而是，采用了利用论据层层推导的方法来完成论述。这种思维方式近乎于逻辑推导了。完整论述过程如下：

论据1：通过“人一呼脉行三寸，一吸脉行三寸。呼吸定息，脉行六寸”。建立了通过呼吸鼓动血脉运行的观点。

论据2：通过“人一日一夜，凡一万三千五百息，脉行五十度，周於身”建立脉行周身的观点。提示：可能通过脉的变化，诊查人体周身的变化。

通过论据1+论据2+脉主呼吸得到论据3：手太阴肺是气血运行的起点与终占。“故五十度复会於手太阴”。

通过，论据1+论据2+论据3得到结论1：可以通过对手太阴肺脉的诊查判断人体的变化。

证据4：寸口脉是手太阴肺脉中最大最重要的穴位，“寸口者，脉之大会，手太阴之脉动也”。

结论1+证据4得到结论2：可以通过对寸口脉的诊查，得到周身五脏六脉的变化。“寸口者，五藏六府之所终始，故法取於寸口也”。类似的论述则见于《灵枢·经脉》“经脉者，所以能决死生、处百病、调虚实，不可不通”。

问题之四：关于“寸口”的论述真是这么简单吗？

事实上，从现代医学角度看，“呼吸定息，脉行六寸”中，呼吸与心律的节奏关联是，是客观观察。但“脉行六寸”则更多是从大衍之数的推理。那么独取寸口的理论，还有其它的解释吗？

《素问·五脏别论》“气口何经，为独为五脏主？胃者水谷之海，六腑之大源也，五味入口，藏于胃以养五脏气，气口亦太阴也，是以五脏六腑之气，皆出于胃，变见于气口”。从中医的角度看，这段文字的证据链有点别扭。

论据1：先指出胃气很重要。从胃为“水谷之海”、“六腑之大源”指出，胃是人体的水谷之源。由此出发来论证，胃气对五脏之气很重要。

论据2：胃气与气口关系。“以五脏六腑之气，皆出于胃，变见于气口”。这也有两个解释途径。从肉眼可见，解剖上手阳明合谷之脉动与手太阴太渊穴的脉动在同一条动脉上，所以说变见气口。另一个解释，是从胃气到六腑之气，从六腑之气到五脏之气，从五脏之气到气口，这个通路。

证据1+证据2得到结论：脉取气口，以定五脏六腑之变。

当然对于证据1还有一个补充证据3即，胃气与宗气的关系。《素问·平人气象论》：“胃之大络。名曰虚里,贯鬲络肺,出于左乳下,其动应衣脉，宗气也”。

但是这些证据都有问题。问题1胃气与五脏的关系如何？按一般的认识，五脏为主，六腑为从。胃属六腑。本文却以“水谷之海”的论述改变了胃气的的地位。问题2本文一直在讲胃气很重要。但是，足阳明胃经走足不走手，走手的是手阳明大肠经。这就有点尴尬了，因为气口脉在手太阴脉上，跟足阳明胃经关系不大。所以，要想建立胃气与气口的关系，须先建立手太阴与手阳明相通，再建立手阳明与足阳明相通，然后才能引出手太阴与足阳明胃的关系。所以，为了得到脉取气口的结论，还得加上手阳明与足阳明之气相通的条件。可见，原文中仅仅“五脏六腑之气，皆出于胃，变见于气口”这几个字，背后却有一个长长推理链条。

问题之五：寸口脉的解释应该是什么？

如前所述，对于为什么脉取寸口这个问题，出现了《难经》“呼吸定息”，与《黄帝内经》“胃为水谷之海”，“胃气变见寸口”两种理论解释。那么，那种解释更靠谱？

很显然，对于“呼吸定息，脉行六寸”与“五味入口，藏于胃以养五脏气，气口亦太阴也”这两个论据，我们是没有能力证实与证伪的。所以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，就需要举起“奥卡姆剃刀”。这是一个西方经院哲学的论点，“上帝喜欢简捷”。很显然，《难经》的解释比《黄帝内经》的解释更为简捷。所以，我们可以认为《难经》的解释更优。事实上，《难经》呼吸定息的认识来源于《黄帝内经·五十营》。只不过《难经》作者，将《五十营》的理论用来解释“脉取寸口”的理论，从而引申出“寸口者，五脏六腑之终始”的结论。

结论：

从本难的内容我们可以知道，古人知识的形成并非天然存在的，或者是神授的。从古人的角度看，知识形成本身就应该有认识、总结、推理、归纳的过程。问题在于当基础知识、客观事实并不充分时，所谓的推理也必然是不严谨的，而知识的积累则只能是渐进的。

从本难看“寸口者，五脏六腑之终始，故法取于寸口也”，才是整篇文字的结论，也是落足点。《难经》作者认为，这个内容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，不需要证明的客观表达，而是一个推论得到的结果。时间经过了二千年，我们又发现一个新的现象：在现代医学中，为了诊查病人的血循环状态，也是摸寸口脉，也就是手腕部的桡动脉的浅出部分。这是因为，这个地方的脉搏最容易摸到，跳动也最为明晰。这个事实，就可以让我们想到，基于临床观察的存在，所谓的“独取寸口”并不是理论上的推理，而只能是源于医者的临床实践。这样我们又能得到一个结论：即的所谓的理论，只是对事实的解释。而所有解释，也只能是相对的。

通过对以上知识要点的反思，我们可以想象古人是先发现了寸口脉的特殊性；然后，再从理论上去论证之。如果，第一种理论不完美，就去寻找第二种理论，直到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。所以，对于脉诊“独取寸口”原则的解释出现了不同的模式：如从胃气来解释；从呼吸与心跳的关系来解释；再到手太阴脉为十二经脉之始终；二千年后，则又走回的心跳与脉博同源性。当我们认识到这个问题时，恰恰证明了人类对知识的认识与积累是一个螺旋形上升的过程。只不过这个间隔期太久了，达到二千年。

好了：也许你没看明白，也许你被绕糊涂了。那就再看一遍本文，就当是在做“脑保健操”吧！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。你只需明白这个认识：本文从《难经》解释寸口脉的诊病原理，引出古人知识从何而来的隐藏问题。即：古人的知识是先有实践后有理论，还是先有理论后有实践。从古人对寸口脉重要性的解释，则可以看出，古人的知识是先有实践，后有理论。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：中医学理论的发展，就是对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的实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