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十七日,名为“凝视”的肖像艺术展在东湖三官殿的湖北美术馆开幕,展览汇集了部分本省内外或相关画家的作品。
观众们经过一幅油画的青年女子像前,都是匆匆地擦肩而过,几乎不会作任何停留,大约是标签上的作者名不见经传。
但是,这张肖像画却使我放缓了脚步,陷入了与它的“凝视”之中,不由得思绪涌动、感慨万端。
原因是画家的名字叫做周大集。
图片取自《广州美术学院六十年资料集》
他是湖北沔阳人,年出生于一个殷实的书香之家。
由于自幼喜欢绘画,年仅15岁时考入武昌艺术专科学校(简称武昌艺专)高中师范组绘画科,于年毕业。
不久赴北京继续求学,并积极参入了“9.18事变”之后的抗日宣传及创作活动。油画《抗日三部曲》入选了在中山公园水榭举行的“平津美术界抗日捐助展览会”,同时参展的有徐悲鸿、司徒乔、王悦之和郁风等人(注1)。
年周大集(前左2)在武昌艺专
年6月10日,他的作品《灰的城市》与《故乡春色》,入选了时在上海“中华学艺社”举办的“艺风社第一届美术展览会”(注2)。
“艺风社”是年由徐悲鸿、张书旗、陈树人和汪亚尘等人发起的美术团体,这次展览相当于一次全国性的美展,展出了包括林风眠、汪亚尘和方君璧等著名画家的作品九百余件,观众达两万多人,盛况空前。
年,他到西安张学良办公室从事抗日宣传工作并参入了“西安事变”;抗战期间在湖北恩施担任了“新湖北文艺委员会”创作组长。
年抗战胜利后他返回武汉,担任过湖北省民教馆的美术负责人。
年任教于武昌艺专,后随着学校合并、转设及搬迁,历任中原大学文艺学院、中南文艺学院、中南美术专科学校和广州美术学院的教授。
年“武昌艺术专科学校校友、武美艺术研究会会员”通讯录(部分)
读到此处,上世纪60-70年代在广美呆过的看官们,猛然间肯定会想起来,周大集就是学校开水房的“老嘢”,他留着一把灰白的长胡须、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北腔。
老嘢,广东话是老头子、老东西的意思,有时含有一点轻蔑的语气。但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,他居然是一位老资格的艺术家。
那么,问题来了:画家周大集如何成了烧开水的“老嘢”呢?
且听我长话短说。
《周大集像》(油画.年)邓崇龙
《周大集像》(水彩画.年)陈秀莪
《周大集像》(油画.年)徐坚白
大凡画画的多是性情中人,喜欢讲俏皮话,搞怪卖萌、哗众取宠。说的好听一点是风趣幽默,说的不中听就是妄议社会、管不住自已的嘴。
由于这个原因,加上一些所谓的“说不清、道不白”的历史问题,在50年代初期的“肃反”、“反胡风”等运动中,中南美专的少数老教授受便到了审查或批判。
但并未认真地吸取教训。
《长江大桥》(油画.约年)周大集
年,当组织上号召大鸣大放时,他们又说了一些俏皮可爱的话,如“一张揉皱了的纸,怎么能再摊平”、“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绣花鞋”…等等。
在接踵而至的“反右”运动中,这些风凉话被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抓住了,认定是发泄对组织的不满,于是一些人被打成了“右派分子”。
周大集大约也是如此,戴上一顶“右派”的大帽子。
《小巷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俗称说“祸从口出”,这个”右派”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因彼时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(注3)是当作阶级敌人对待的,重则坐牢蹲号子、轻则发配劳动改造。
周大集被剥夺了教师的资格,遣送至湖北潜江周矶农场参加劳动。与他一道的还有杨之光、喻侠夫和中南音专的王义平、郑英烈等人。
周矶是湖北省血吸虫病流行的地区,水网密布、低洼潮湿,他们住在芦苇盖的草棚里,睡的是木板搭成的大通铺。白天下地开荒、种植棉花,晚上还要政治学习、汇报思想。
每日的安排都是满满的,常常累的连眼皮都睁不开,再也没有闲功夫说风凉话、瞎BB了。
《冬夜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《长城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《绿衣女孩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年,周大集随中南美专南迁广州。
学校改名为广州美术学院后,他的主职是烧锅炉、兼职打扫校园的卫生。但这锅开水一烧就长达20年,期间还经历了“文革”时期的反复揪斗。
大约在年前后,有关部门决定所有的“右派”帽子一风吹。随着政策的落实,年届60多岁的周大集告别了烧开水的工作,重新回到教学的岗位上。
年代周大集与黄文浪在画展上
《雪景》(油画.年)周大集
《女人体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《少女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《女人体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一般而言,湖北佬天生的意志都很强悍,吃苦耐劳、通达善变;尤其是沔阳(洪湖)一带的人,多具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和不服输的精神。
周大集也差不多,他的性格豪爽大方、洒脱不羁,生活中随性自然、不拘小节。
无论在任何艰苦的条件下,烟、酒、茶是一样也不能少的。尽管风趣的话不敢多说,但该吃就吃、该喝就喝,始终以诗与远方的心态,面对着眼前苟且的生活。
我曾经读过他在恢复教职之后写给朋友的一封信,并没有过多的抱怨,而是怀着感恩之心。
可能,他认为烧水、教书都是革命的工作,无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。而且烧锅炉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,既锻练了身体、又少了胡思乱想。
年代周大集在家中与访客交谈
《女人体》(油画.年代不详)周大集
《女人体》(油画.年)周大集
这是湖北佬的另一个特点,拿得起、放得下,功名不复论。
就像禅宗六祖慧能在黄梅五祖寺拜师的时候,师傅弘忍问他:“你是来干嘛的呢?”答曰:“我来做佛…”。“大胆!”弘忍骂到,“给老子滚到厨房里烧水去!”
慧能二话不说,高高兴兴地去厨房了。真正有佛性的人可以烧水、也可以论道,精神的高下并非是世俗地位所决定的。
《竹报平安富贵春》(油画.年)周大集
但令周大集最遗憾的是,20多年不能名正言顺地画画。他在80年代后废寝忘食、争分夺秒地作画,总想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。
年他的油画《盼春回》参加了“建国35周年广东省美展”,年入选了纽约举办的“中国当代油画展”。
年,他在台北敦煌艺术中心成功地举办了“记忆中复苏的容颜:周大集油画作品展”。
晚年的周大集
其实,周大集从来不愿意对别人讲述过去的经历,他希望永远地忘却这一切。
不过,我觉得“老嘢”烧开水的故事,同样也反映了“广美七十载”历史的一个侧影。
注1:见年《世界日报艺术周刊》。
注2:见年《艺风》杂志展览专刊。
注3:“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、坏份子、右派”的简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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