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复旦名师剪影》,这本近七百页的书,记录了复旦大学一位位名师大家的理想和追求,充分展现了他们的成就和风采。翻开“剪影”,让我们重新回味大师们的故事,发扬老一辈复旦人的精神,沿着先辈的足迹继续前行。
谷镜汧(—),男,浙江余姚人。国家一级教授,病理学家、医学教育家,我国现代病理学奠基人之一。
执着追求
在童年朦胧的记忆中,我们这个知识分子家庭是平静而温馨的。父亲每天总是那么忙碌,忙于上班、写文章和学校的公事。他对孩子十分爱抚,从不疾言厉色,是一位寡言而慈祥的父亲。小时候,母亲曾对我们说:“你们爸爸只要有解剖做,饭可以不吃,觉可以不睡。”父亲一生亲自做了上千例尸体解剖。早年,他不分昼夜,独自一人,从吴淞乘火医院(医院)停尸房进行尸检。
抗战时期,上医内迁昆明又转迁重庆,在歌乐山时,条件十分简陋。尸检房只是一间泥土房,医院荒山坳的小道旁,人迹罕至。许多尸检是在半夜,在煤油灯或一二只手电筒下做的。有时,他饿了咬几口馒头,喝几口水,擦擦汗,接着做第二、第三例,连着干十来个小时。他总是饶有兴趣地边干边讲解,吸引着许多临床医生和高年级医学生。为了争取尸检,他不止一次为死者“披麻戴孝”,以求得死者家属的谅解。20世纪50年代,有一年的大年初一,乡下送来一例尸检。解剖结束后,他亲自洗净尸体,穿衣入殓,送上回程的汽车。他说:“死者为科学奉献了一切,为后人造福,我们应该以人道主义相待。”
年3月14日,他立下解剖志愿书,此志愿书曾刊载于年《大众医学》。他是我国倡导遗体捐赠第一人。他在报刊上多次撰写文章,呼吁重视尸检工作,发动签名活动,促进社会知名人士志愿捐赠遗体,重视和推动遗体捐赠活动。他还在上海市政协会上多次发言,申述开展尸检工作的重要意义,得到各级领导的支持,取得临床医学专家的密切配合。由于这些先辈的努力,上医病理解剖教研室的尸检工作和遗体捐赠,至今从未间断,也为今天上海市的遗体捐献工作奠定了基础。
在尸检中,他十分强调:检查务必周密不可疏漏,观察必须细致、到位。有一次,解剖一例多发性肝脓肿,肝门脉区严重粘连。他做在高凳上细致地逐一分离粘连的组织,沿胆总管向上探查,发现一侧肝管内有一灰色小条索,分辨不清是什么结构。他用镊子轻轻地一拉,原来是一条已经死亡的蛔虫!他显得很高兴,脱口而出:“哦,原来是这万恶的东西在作怪!”(注:这是一例因肠道蛔虫经十二指肠壶腹逆行,钻入胆总管、肝管,引起多发性肝脓肿的病例)。
父亲浓厚的钻研精神,以至对形态学的探索达到“着迷”的程度。他说:“虽然许多病变从大体上来说是相同或相似的,但个例与个例之间又有不同之处,要通过比较两者的异同,分析其可能的发展、后果······这样把死的标本就看活了,思路也随之开阔了。”又说:“看标本切片对我来说就好像欣赏国画,欣赏风景。”一旦有所发现,有所领悟,他就兴高采烈、妙语横生。比如:用“秋风扫落叶”形容急性红色肝萎缩的肝组织改变;用“凤去楼空”形容小脑浦顷野细胞脱失等。
他极力主张科学研究要紧密结合我国的实际,并自己将毕生精力倾注于对人民健康危害最大的疾病。20世纪30年代初,他就开始致力于血吸虫病、蛲虫病和肺吸虫病的研究。50年代,他研究血吸虫病的发病机制和病变,取得重大成果,为该病的防治作出了重大贡献。他还与吴绍青教授等对“结核早期病变,空洞愈合机制”“结核灶良性液化”“结核分枝杆菌耐药性”等问题进行系统深入研究,为控制结核病的传播、降低结核病的发病率、提高治愈率提供了理论基础。在此基础上,不断将研究工作扩展,对慢性肝炎、肝硬化和肝癌的形态学研究,明确了肝炎是引起肝硬化导致肝癌的证据。同时,他还预见大米霉变产生的的真菌毒素可能与肝硬化和肝癌有关,教研室后续的研究成果证明了他的预见的科学性。
他40余年的病理教学研究,开拓和创造性的工作,为上医的病理学科留下了宝贵的财富,也为我国的病理学界树立了执著追求的楷模。
严师慈父
20世纪40年代在大后方办学时,父亲得知母校同济大学医学院缺少病理师资,毅然承担起上医和同济两校的病理学教学重担,不顾自己体弱和条件艰苦,奔波于重庆、宜宾之间。他一人讲授病理学全部内容,在教学器材及教学标本匮乏的情况下,克服困难开实习课,亲自担任实习辅导。每次实习,他一个不漏地指导学生观察标本,有问必答,循循善诱。他诲人不倦的态度和严谨的治学精神,使同学们深受感动。
他十分重视对青年教师的基本训练。年,他在教研室提出了加强青年教师“三基”(基本理论、基本技能、基本训练)的培养计划。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:“单靠读书不行,必须深入病理实践,只有通过大量尸检、活检病理标本的观察、分析,才能培养出有经验的病理专家”。又说:“不要小看尸检记录,写起来要像做文章那样仔细推敲”。他坚持为青年教师、研究生及进修医生做尸检示教。在做尸检和看切片时,他总是那么仔细、认真、系统、全面地观察,不遗漏一点可疑的改变。他不惜花费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和他们一起读片讨论,对他们的病理报告反复修改、核实、字斟句酌,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,并根据问题症结所在,说明为何如此修改,比较原句和修改句在科学性和逻辑上的差别。他说:“病理报告不同于一般文章,要有科学性、逻辑性。要突出重点,客观地反映事实,不能以诊断名词代替对病变的描写”。他还强调每一例尸检报告就是一份科研论文。除文字描写外,还要有一定质量的照片或简图、深入而有重点的讨论和总结以及主要参考文献。
自20世纪50~60年代以来,凡来上医病理学教研室参观的外宾,都必到资料室和标本陈列室。资料室完整地保存着建室以来的尸检、活检记录;种类齐全、规模庞大的病理标本陈列室里展出多例珍贵的人体病理标本。这是他尽毕生的心血,留给后人最大的精神财富。郭寿延教授在回忆文章中写道:“谷老师学识渊博,病理造诣很深,理论和实践经验丰富。他品德高尚,谦虚谨慎,平易近人,从不高傲自大。他对我们的学习和工作要求严格,同时又十分关心我们的生活,我们视之犹如慈父。讨论问题时,很尊重我们,总是以商量的口吻,让我们谈想法,耐心地听完后,再仔细地纠正我们不正确的看法。他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,这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,使我们深感敬佩”。
父亲对学生视同亲人,关怀备至。年春,他的学生吴珏患大叶性肺炎,病后因缺课甚多,十分懊丧苦恼。父亲得知后,主动召吴谈话,劝慰有加,并建议吴先集中精力把细菌学等课程补上,病理移至秋后再补,实习可另行安排,使吴能够按时完成学业。无微不至的关怀,令吴十分感动,深深铭记于心。年夏,学生高摄渊因父病,家中经济拮据,不得不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以济家用,致期末大考失败,面临辍学。她向时任校教务主任的父亲陈述自己的实情。父亲得知她的情况后,当场命题“WhydidIfailandhowcanImakeup?”作文一篇,她用流利的英语如实将自己的家境遭遇,向老师做了汇报,得到父亲的首肯。高被破例保留学籍降级就读,使她免遭辍学。高至今念念不忘。教研室同事、年轻助教因病住院,他总要备慰问品,医院探视。外地来沪进修生,因学校一时未能安排住宿,他就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,亲自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。抗战时期,在昆明,吴绍青、胡永芬、吴珏曾在我家搭伙3个月。因当时教职员均单身一人入滇,不带家眷,只有我家是全家迁至内地,有这样的方便条件。
年“五·二O”反内战学运风起云涌。父亲身为代理院长,每天去市政府开会。市长吴国桢要镇压学生,对全市校长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。他既要顶住压力,又要苦口婆心劝阻学生和保护学生。每次回来只见他愁容满面,忧心忡忡。5月31日深夜,反动军警包围学生宿舍,搜捕学生。他与军警高声交涉:“这是学校,不许乱来!”他大声怒斥:“不许抓人!”“不许抓我的学生!”被捕学生开始被关在蓬莱警察分局。他心急如焚,寝食不安,多方奔走营救学生,多次亲自去探视他们。据被捕的学生回忆:他趁探视之机,机智地将鼓励学生的信件藏于手指缝隙间,递给狱中同学。当学生保释出狱后,军警当局逼迫他们立刻离开上海,但学校允许这些爱国学生跟班读书,不像其他学校宣布开除被捕学生的学籍。被捕学生深情地回顾这段历史时,称父亲是“爱国家、爱科学、爱学生、反对专制、反对内战、反对迫害的教授”。
科学家的良知
年,国内掀起一场批判魏尔啸细胞病理学的“风暴”,上医也被卷入其中。父亲在那众口铄金的形势下,表现得非常稳重。他不人云亦云,不俯仰随人,而是以其远见卓识,慎重对待。他坚持说话要有根据,批评要讲道理。他说:“魏尔啸的主要学术成就和观点,对当时医学起着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,对整个医学发展是一个划时代的贡献。”他亲口对我说:“批判魏尔啸,应该首先学习他的学说。”他独自抽时间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,认真查阅魏尔啸的德文原著和有关资料,先后写出了“魏尔啸生平事迹简介”、“魏尔啸的细胞病理学”等文。后一篇文章投刊于《解放日报》,收到很好效果。像他这样公开、公正地去评价前人,而不超越历史时代去苛求前人,在当时,没有相当的毅力、勇气和科学家的良知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一日,父亲单独把一位写批判魏尔啸文章的进修医生叫到自己办公室,语重心长地对他说:“我们应该历史地、辩证地看待魏尔啸的学说。”接着详细地向他介绍了魏尔啸的生平和事迹,并说:“对魏尔啸不能一棒子打死,更不能轻易下政治结论。青年人不要有偏激情绪,希望你能认真考虑。”他的态度是那么真诚、坦率和无私。在当时全国一片“反右倾”的声浪中,他无私无畏,敢于铮铮直言。他这种坚持原则、忠于科学的崇高品德为我们树立了榜样。
谷镜汧,一生对祖国无限热爱,对一切艰难困苦视若等闲,对心爱的事业执着追求、永不放弃,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!
(作者:谷伯起,系谷镜汧教授长子,教授,上海医科大学病理学教研室前副主任。文章摘自《复旦名师剪影》,有删改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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